□陳西山
元臺春草
明·宋槃
草色芊芊春色回,
平章臺榭此中開。
千家飄渺煙云下,
撮土淪消歲月來。
銅雀管弦人遺世,
柏梁仙掌淚成灰。
乘春暇日頻瞻眺,
楊柳低垂伴綠苔。
“元臺春草”是樂陵古八景之一,其舊址位于樂陵市鄭店鎮(zhèn)舊樂陵村附近。在元代,樂陵治所就在舊樂陵村,舊樂陵地名本身已證明其是樂陵遷治遺留的村落,這里未作縣治時叫咸平鎮(zhèn)。清乾隆時的《樂陵縣志》,有“元余潛平章筑城并臺”與“咸平鎮(zhèn)迄元余平章筑城并臺,在今縣治西南五十里,舊志八景元臺春草實當其處”之記載。平章并非州縣一級職官,余潛來樂陵“筑城并臺”顯然有其特殊作用。我想不是用于軍事防御就是供個人游樂,或者兼而有之。因為一個朝廷大員奉旨去某地駐防,加固城池的同時筑高臺建亭榭一方面瞭望、一方面休閑,是完全有可能的。乾隆樂陵縣志還有一段記載印證了我的推測,其文曰:“看花臺在咸平鎮(zhèn)故縣,元余平章筑,游玩之所,臺高丈余可容百人。以現(xiàn)代人的眼光看此臺也許不算大,但當時肯定稱得上一方勝景。到了明末,已經(jīng)是城頹臺荒了,宋公還專程“瞻眺”吟詠,可見此臺在當時是非常有名氣的。
宋槃的《元臺春草》,是詠物而懷古。綠草茂密,大地回春,元平章余潛的高臺亭榭就是在這里開辟建造的。 “芊芊”,形容草木茂盛。首聯(lián)交代了游覽參觀的時間地點及昔日的巍巍高臺、現(xiàn)今的荒蕪面貌。出句先揚,離離春草,芊芊而生,大地回春,萬物勃發(fā)。緊接著一抑,元平章的偉臺麗榭就曾建在這里。沒有后句的“平章臺榭”,前句的“草色芊芊”是美景;后句用“平章臺榭”抑這“草色芊芊”反倒成了荒涼的象征。
此時,宋槃站在高臺。遠眺,他看到許許多多人家籠罩在煙塵云霧下隱隱約約若有若無;近觀昔時元平章的看花臺伴隨著歲月的來去淪消成為腳下這區(qū)區(qū)“撮土”。這里需特別說明,初讀此詩時,感覺此聯(lián)的“千家與“撮土”不對仗。但我接觸的版本原文就是這樣,在沒發(fā)現(xiàn)不同版本的情況下又不能隨便亂改動,現(xiàn)在只好就詩釋詩。我查了些資料,律詩的對仗允許暗對。例如北大中文系教授孔慶東寫過一首《詠海參崴》的七律,其中有一聯(lián)是“滿路嬌娃怡倦眼,三灣碧水臥蛟龍”。有人建議他把“滿路”改為“一路”,和“三灣”工對。孔教授回復曰:“‘一路’是指一次出行沿途所見,‘滿路’是無論何時何人皆可看見,時空異耳。且暗對勝于明對,滿者,一也。 ”我們再回頭看看宋槃這聯(lián)是否為“暗對”呢?答案應該是肯定的。據(jù)(漢)許慎的《說文解字》,“撮:四圭也……孟康曰,六十四黍為一圭,十圭為一合’。孟子即孟康…… 《孫子算經(jīng)》:‘六粟為一圭,十圭為一撮,十撮為一抄,十抄為一勺,十勺為一合’。說也孟異。……而應仲遠注《漢》云:‘圭,自然之形,陰陽之始。四圭曰撮,三指撮之也’。不說是二義。三指撮為四圭,則四圭甚少殆即孫子所謂六粟為圭乎……”由此看來,“撮土”為四圭土,“撮”完全可作為數(shù)詞與“千”成工對;而“千家”也不就是正好一千家,而是許多家,“撮土”也不正好就是“四圭”土,而是用“一捏”(“三指所撮為四圭”,三指所撮樂陵話就叫 “一捏”)形容甚少,二者恰成暗對。
詩人遠眺近觀,思緒也隨之馳騁古今,自然由眼前之臺聯(lián)想到古之名臺——銅雀臺和柏梁臺?!般~雀管弦人遺世,柏梁仙掌淚成灰。”銅雀臺怎么樣?曹操曾在臺上管音弦樂歌唱舞隨,如今還不是人死臺頹一場空。柏梁臺又如何?臺上有鑄銅仙人,掌擎承露盤接收天賜甘露,還不是因一場火災連同建造者的淚水都化為灰燼。銅雀臺為曹操所修,據(jù)傳曹操消滅袁氏兄弟后,夜宿鄴城,半夜見到金光由地而起,隔日掘之得銅雀一只,荀攸言昔舜母夢見玉雀入懷而生舜。今得銅雀,亦吉祥之兆也,曹操大喜,于是決意建銅雀臺于漳水之上,以彰顯其平定四海之功,其臺遺址在河北邯鄲市之臨漳縣(即古鄴城)境內。柏梁臺,大名鼎鼎的漢武帝所修,《史記·孝武本紀》有“其后則又作柏梁、銅柱、承露仙人掌之屬矣”的記載。 《三輔黃圖》卷五中記載:“柏梁臺,武帝元鼎二年春起。此臺在長安城中北闕內。”《長安志》引《廟記》:“柏梁臺,漢武帝造,在北闕內道西?!薄稘h書》有“未央宮柏梁臺”的記述。至于柏梁臺的毀滅,《史記·孝武本紀》僅作“十一月乙酉,柏梁災”記述。什么災沒詳記,后有人考證是火災。唐李白《雙燕離》詩有“柏梁失火去,因入?yún)峭鯇m”句。這恰印證了宋公的“柏梁仙掌淚成灰”句是完全符合史實的。此時的宋槃,由元臺聯(lián)想柏梁銅雀二臺,參透人生洞明世事,似入佛家境界。
尾聯(lián)收回思緒,對元臺發(fā)出惋惜之嘆。 “乘春暇日頻瞻眺,楊柳低垂伴綠苔”。趁著這春光明媚的閑暇之日對元平章的看花臺多看幾眼吧,可惜已看不到昔日的似錦繁花了,眼前只有這低垂著枝條的楊柳與樹下那青苔相伴。此句,詩人把一幅楊柳伴綠苔的工筆畫展現(xiàn)給讀者,讀者同時在畫面中還看到了一位對景嘆息的老先生。綠苔遍地說明少有人來,呼應了首聯(lián)元臺遺址的荒涼。而本來春意盎然的楊柳現(xiàn)在卻低垂著枝條,無精打采的樣子。區(qū)區(qū)七字,讓我們看到了詩人對元臺的惋惜,對人生的感嘆,看到了低垂的楊柳對元臺的惋惜感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