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午三點(diǎn)抵達(dá)太平湖,入住預(yù)訂的公寓。巧的是這幢大樓剛好臨湖,每層都有超長陽臺走廊,自然弧度的長廊宛若張開的臂彎,隨時隨地迎候撲面而來的美景。
對湖的眷戀是自然而然、深入骨血的。生在湖邊,長在湖邊,一雙看慣了湖水的眼睛,無論到哪里,都習(xí)慣尋覓湖的蹤影。
十八歲那年離家。有一天,忽然雙眼干澀,我茫然不知所措,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漫無目的行走。當(dāng)目光與一片澄澈卻不算寬大的水面相遇時,眼睛的不適感瞬間消失。這才意識到離家日久,已有近半年看不到湖了。我驚奇于那感覺,以至于至今不能忘卻。無法解釋湖與眼睛之間到底存在怎樣的微妙關(guān)聯(lián),但有一點(diǎn)可以肯定,從小到大幾乎天天看到湖。
接下來的日子,一有空便往返于家校之間,最喜歡在夏日漫步湖邊大圩,或相約小伙伴到湖坎小坐。看云看鳥看波涌,看往來行船,看湖邊碼頭人去人回。
后來,湖被大刀闊斧填埋切割,我回家的次數(shù)也越來越少了。漸漸地便淡忘了家鄉(xiāng)那片湖。那些年,長輩們一個接一個離去,平輩們紛紛進(jìn)了城,湖的生命也幾乎走到了盡頭。人就是這樣一種動物,總在失去后方知珍惜。從那以后,隨便一處水域,都能勾起我對湖的鄉(xiāng)思。
此刻的太平湖,靜臥在群山環(huán)抱之中,青綠寫意,如一幅亙古常新的畫卷,純粹且豐厚。我一下子便淪陷了,忘乎所以,孩子似的歡呼雀躍起來。
不敢也不能隨意用辭藻來堆砌這湖的美,只覺得胸中無與倫比的愉悅在膨脹,需要與人分享。我朝長廊兩邊看,遠(yuǎn)遠(yuǎn)的長廊盡頭,有個人正伏在欄桿上向下看,這不是剛才接待我的服務(wù)生嗎?他也在看湖呢,他一定也和我一樣癡迷吧?
他向我走來了。不等他走近,我便熱情洋溢地說:“這里太美啦。 ”我滔滔不絕告訴他:“剛才在路上,第一眼看到湖便震撼了。后悔房間訂得太早,應(yīng)該等到達(dá)后在湖邊選一家酒店。然而,我的運(yùn)氣太好了,居然無巧不成書訂在了湖邊。”我張揚(yáng)著自己的開心,興奮地期待著他同樣的回應(yīng)。
然而,他的反應(yīng)出乎意料地平淡,只溫和地牽了牽嘴角,又扒著欄桿向下看。
我有些失落。見他又在看湖,便追問:“你喜歡太平湖嗎?天天看還看不夠???你太幸福啦。 ”
他并不轉(zhuǎn)頭看我,答非所問道:“我家鄉(xiāng)也有湖的,邵伯湖。父母和孩子就住在湖邊的莊子上。 ”我驚喜,沒想到遇見“老鄉(xiāng)”,還是位和我一樣在湖邊長大的“老鄉(xiāng)”。他接著說:“我和我老婆是來這里打工的,負(fù)責(zé)來客登記接待,客房打掃整理。工作量大了點(diǎn),但包吃包住,一年下來收入還不錯。不過,受疫情影響,今年就難了。 ”他情緒有些低落。轉(zhuǎn)而又面露喜色:“不管怎么說,忙到年底總可以回家的。”我正欲接過話茬,他突然直起身,話鋒一轉(zhuǎn):“哎呦,客人到了,得下去接。 ”揮揮手三步并兩步走向電梯。
原來,他扒著欄桿向下看,不是為了眼前這片湖,而是在等待來看湖的客人。
我猛然醒悟,為剛才初見太平湖的矯情感到羞愧。
原來,我和他心里都有一片不算最美卻最溫厚可親的湖。只是,我的湖僅存在記憶里,而他的湖至今實在、鮮活、充滿生命力,并將永遠(yuǎn)鮮活下去?!醵〗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