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奶住的宅院里,有一棵棗樹,分枝如傘。
按鄉(xiāng)俗,女孩出嫁時婚被的四角分別裝上四種果實:棗、花生、桂圓和蓮子。寓意是“早生貴子”。奶奶嫁過來時的被角里,就是院里棗樹上結(jié)的這種棗。
奶奶宅院里這棵棗樹,是奶奶后來從奶奶的娘家移植過來的,灰褐色樹干,皸裂著樹皮,看似普通,但果實迥異其它棗:狀若蘋果,俏似龍眼;初紅,比脆棗脆,比蜜棗甜;晾干,正紫色,細紋核小,味甘。
奶奶院外到處都是棗樹,田間地頭,屋角荒地,品種繁多,酸棗,婆棗,馬棗,鈴棗……而且生性潑辣。那么多棗可以讓人喜愛,可村人們只鐘情奶奶院里的這棵棗樹。
鐘情的原因有些牽強。
奶奶嫁給爺爺,一氣兒生了五個孩子,大姑、二姑、大伯、爸和老姑。三個姑姑的嫁妝都是在院里棗樹下的涼席上完成的,出嫁時,不用說被角也是裝的這棵樹上結(jié)的棗子,大伯和爸也是吃著院里的棗長大的,并且五個子女個頂個出息,先后成了國家的人。他們說這棵棗樹通靈,婚嫁用這棵棗樹上結(jié)的棗,可以沾上喜氣,不然真的沒有理由好事都讓奶奶一家人攤上?!疤胰铀睦嫖迥?,棗樹當年就給錢”。農(nóng)民口里的諺語是經(jīng)驗之談,這是說果樹從栽種到結(jié)果的年限。棗樹確實是沒脾氣的物種,一棵樹苗隨便哪兒一杵,刺辣辣的枝條,當年就可以開花結(jié)果。奶奶院里棗樹可是奶奶精心經(jīng)營的,像經(jīng)營我們一樣精心,每年初夏,枝葉盈翠,棗頭便會冒出米粒大小的小骨朵,然后碎花點點,樸實而含蓄。再有香風和蜜蜂從野外飛來,深情款款,吻著小棗樹一身的馨香疊翠,吻著吻著,在綠葉下,那星星般的棗花,便羞答答坐成青果。
那時我小,奶奶的腳小,我跟在奶奶屁股后面,亦步亦趨。
奶奶愛笑,人緣也好。奶奶院里總有些嬸子大娘小媳婦兒來求奶奶。出嫁的求她繡枕頭,生胖小子的求她做虎頭鞋,妯娌斗嘴的求她評理,放屁不臭的來問究竟。尤其那個白發(fā)麻奶奶,一笑像冬天河里的流水,陰冷陰冷,讓我想到月白風清。她怎么笑,也不如奶奶好看,她也來的趟數(shù)最多。一幫婆娘,常在正好的陽光里,棗樹下放個小木凳,或納鞋底,或補衣服,或捻繩什么的,等到棗半紅半白的時候,棗樹上下枝的棗,幾乎早被她們嘗凈了。
秋風一吹再吹,棗就紅透了。
紅艷艷的,累累壓彎枝條。跟小姑娘出嫁時的嫁衣比鮮艷。有棗沒棗打幾桿子,于是,遠遠近近響起噼里啪啦打棗聲。奶奶院里的棗樹是用來疼的,沒挨過一次桿子。奶奶每年會用酒醉棗,她讓爺爺和我上手摘,撿個大的,圓潤的,有成色的,然后用度數(shù)高的糧食酒,封閉在一個細脖大肚的老瓷瓶里,到年關(guān)打開,吃一顆,酒香棗香會醉透流年。
接下去,爺爺爬到樹上,兩腳叉開站穩(wěn),雙臂用力,一場棗雨從天而降,再看地下,疑似鋪了一條紅地毯。然后,爺爺把拾起的棗,曬到事先搭起的葦箔上曬晾。
沒搖下的棗子紅通通掛著,如果被風吹落,任誰可以撿吃,依依不辭枝的,留給那些覓食的鳥兒啄吃,別人看來,這是奶奶為天下蒼生傳遞著愛的善良。
奶奶的屋里,沒有斷過這棵樹上的棗,有的被奶奶哄孩娃吃掉,有的蒸年糕做棗花。還有專門一個紙盒,里面是奶奶挑的好干棗,個勻,無漿裂,這才是婚棗,誰家有喜事,她總是第一個知道,然后捧上兩捧,送上甜蜜,縫進被角或者塞到疊好的被卷里,是那么美好的寄托著無限向往?!豕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