鐘春香
八點之后,陽光跳蕩出金子般的舞步,灑水車剛剛穿過大街,空氣中浮動潮潤的空氣。這是城市最平凡的早晨,也是繁華帷幕即將拉開的時刻。走在這樣的街道,我常常有恍若前生的感覺,而在這種感覺里,我去懷想我的父輩,懷想我的奶奶,懷想我走出鄉(xiāng)村時命定的腳步。
我走向城市的腳步,有欣喜、猶疑、恐懼、更有堅定。但這么多年走過來,我早就分清有些繁華不屬于我,而偏于一偶的我必須在我的天地里耕耘,像連接我臍帶的鄉(xiāng)村一樣,我要在那一片天高地闊、水草豐茂的地方種植我的圖景。
不知怎么,這個新鮮的早晨開啟了我內(nèi)心圖景向上的動力,哪怕這一切看起來虛幻,也具有某種迷惑的力量——嘩啦一聲,水流般的音樂帶著溪泉的叮咚震顫耳膜,那個穿粉色小裙扎朝天髻兒的小女孩,帶著甜美的笑容已回頭看了我三次,我的腳步摩擦出沙沙的聲音,走過她身邊我沖她豎起手指打招呼,但她的母親卻狠狠地瞪了我一眼,并聲色俱厲地對她說:不要和陌生人說話。
一陣風(fēng)起突然淹沒了我的顫栗。我突然明白我來這城市已經(jīng)二十年,二十年前的我怎能等同二十年后的我,而我怎么能夠單憑一己之意在小女孩純凈的笑容里返歸往昔?
記得奶奶活著的時候,在老家那座墻皮剝落的老屋里,經(jīng)常纏著我讓我給她講城市的繁華。我從城市的街道講到城市的汽車,從琳瑯滿目的商場講到曲徑通幽的公園,從紅男綠女的美圖講到車水馬龍的喧嘩……我避開了水泥森林的重壓,更忽略金錢銅臭所帶來的冷硬。她的贊美和著不能實現(xiàn)的夢,發(fā)出一聲嘆息。她身子輕飄如葉,臉像揉皺的抹布,還長著一雙伶仃的小腳……這世上,除了我能對她生出憐憫,還有誰能端詳她抹布上那雙渾濁的老眼?所以,我不讓她走到城里去,我怕城里人刺破她單薄的尊嚴,包括我這個后成長起來的城里人。后來,我在城市的商店給她帶回一雙繡花牡丹的老北京布鞋,她捧著那雙鞋像捧著整個繁華世界。那個下午,她踩著那雙鞋走進一幫打牌的老姊妹中間,炫耀地告訴她們:終有一天我會穿著這雙鞋跟著我的孫女去城里看繁華街景。
但她直到去世都沒有來過我城市的家。遺憾與生命共存,才是真實。我一直不敢承認的是,我在繁華的城市愛上了高貴的藝術(shù),而一旦藝術(shù)入心,你當終生為它負累。走在城市的街道,藝術(shù)像箭矢般的陽光洞穿我虛弱的心臟,使我即刻變成一個不識時務(wù)的空心人。于是,受難和懺悔如魔咒般交替占領(lǐng)我的宇宙,但這就是我,你敢不敢承認?
此處繁華,落地生根。我撿拾記憶的碎片,恍然明白父親的血連同他的理想正一點一點嵌入我的生命。當我執(zhí)筆,我是他的影子,他細細告訴我家族里的承續(xù)和斷裂;當我行走,我是他的魂魄,他總說他的理想將借助我盛開在這繁華如錦的世間……
時間和空間的辯駁,永無停止。而我恰恰就在這里,就在這繁華之處,追問生命的熾愛。奶奶說,哪怕在繁華里只待一天,死了也值。但我最終沒有讓她走向她的“繁華”,我知道相比于死,有尊嚴地活,更加艱難。東風(fēng)已逝,西風(fēng)漸起,命運的悲喜,讓我突然停下腳步,注視眼前一片悠然飄落的葉。